這個悶熱的下午讓劉曉羽感到煩躁。
也許根本不是天氣的關係，而是中午她接到的醫院通知：她老爸病危。
這個月都不知道接到幾次了...她不耐煩地掛掉電話，哥哥人在台中，她覺得沒必要聯絡他，便跟公司請了假去醫院。
到了醫院，請來的看護陳姐看到她後，一臉擔憂的讓她了解狀況：「劉桑今天早上吃完早餐後就說吵著要散步，還說了很多奇怪的話，一直喊著秀琴。十一點多就突然不醒人事，醫生說他血壓太低要先急救，我才趕緊通知妳。現在劉桑人已經在加護病房，要等到五點才能進去看，他的東西我先都整理放在這。」
「嗯...」劉曉羽敷衍地點頭，拿出錢包掏錢。「這是妳今天的薪水，既然我爸進加護病房了，那我有需要看護會再請醫院聯絡你們公司，謝謝。」
陳姐收下錢後，一臉欲言又止的看她，最後說了一句：「劉小姐，樹欲靜而風不止...不要怪我多嘴，劉桑也大我沒幾歲，我們這個年紀唯一的希望就是子女能陪在身邊，我先走了。」
劉曉羽聞言臉一征，抬頭望著她的背影。
秀琴是她媽媽，對她來說卻相當陌生。她只知道小時候爸媽就常吵架，後來有一次吵完，媽媽離開就沒有再回家了。媽媽走後爸爸就變了，變得相當陰沉暗鬱，對她而言，童年的回憶只剩下她和哥哥兩個人在空蕩的房子裏吃泡麵看電視。
他們和爸爸不熟，甚至不再有交流。成年後她和哥哥都離開家，要不是存摺上一直有金額匯入，她都以為爸爸的世界不曾有過他們兩個。
只是印象中那個壯碩的父親，還沒五十歲已然白髮蒼蒼、身材枯瘦地躺在床上。
她幾乎不認得他，但不變的是，他看著她的眼神依然冷漠。
當時她喊不出爸爸兩個字，請了看護後便離開。
前幾次病危通知她和哥哥都慌張的趕來，後期她已經厭煩了。
「你走了對我而言是否是無謂的意義呢？」她看著加護病房的門想著。
而她的父親，這次真的走了。
劉智信從台中趕回來奔喪，沒想到看到她的反應是打她一巴掌。
「哥... 」劉曉羽不可置信的看著氣憤的哥哥。
「為什麼爸爸病危妳不通知我？為什麼我連他最後一面都見不到？為什麼？」劉智信怒吼，兩眼盡是血絲，悲憤得臉都脹紅。
曉羽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，委屈地哭：「為什麼你要為了那種人打我？你正在準備面試，我不想要因為他影響你，他根本沒有資格當爸爸，你為什麼要打我？」
劉智信不理會妹妹的哭訴，崩潰得對著靈堂的照片直磕頭，喊著爸對不起。
曉羽看到哥哥瘋狂的舉動傻眼，那聲聲淒厲的對不起撞擊著她的心，直到她發現不對勁，哥哥再磕下去一定會頭破血流，連忙上前阻止智信。
劉智信這才無力的像孩子一樣大哭，痛徹心扉的說：「曉羽...妳錯了，我們都錯了！」
劉智信是台中知名醫院的內科醫師，他離開南部已多年，偶而會和妹妹曉羽連絡近況，但他們都未曾再提及父親，彷彿從來沒有過這號人物。
今年初，他接到一通電話，告知他的父親人在醫院，他有些意外，根據父親的同事說，他的手機聯絡人很少，但他跟小羽都在通訊錄中。
父親沒有什麼親戚，連絡子女是應該的，但是怎麼會有他們兄妹的聯絡方式呢？
他當時抱著疑問回南部，探視了父親後也跟他的主治醫生聊過，父親肝癌末期，剩下的日子不多了。他心裡很彆扭，卻又不知道疑問該找誰解，眼看著那個冷漠的父親連看他一眼都嫌奢侈，他跟妹妹聊一下便訂票回台中。
昨天院長找他談，他以為是要問有關到紐約面試的事，沒料院長居然一臉憂傷的告訴他，「智信，你爸昨天走了。」
他就這樣直挺挺站在門邊傻住，為什麼他的父親去世，院長會如此傷心的通知他？
「幾年前，你剛從醫學系畢業，我就直接內定你來我們醫院，不是因為你成績好也不是因為你特別優秀，而是因為你爸打給我。他知道你即將畢業，拜託我看在交情上錄取你，你爸曾經在金錢上支助我們醫院很多，所以當時我毫不猶豫就答應。」院長說到這，停下來拿出一本相簿，「我跟你爸初中就認識了，我還當過你父母的伴郎。」
智信震驚的坐了下來，他沒想到父親會為了他這麼做，更沒想到原來院長跟父親的私交這麼鐵，他坐下來翻閱相簿，照片裏的新人臉上洋溢著靦腆的幸福。
「你媽結婚不久就懷孕了，當時你爸拎著兩打啤酒來找我，我就知道完了。」
智信抬頭看院長，無力的扯開嘴唇，「他就這麼不待見小孩嗎？」
院長知道智信眼中的傷痛，他搖頭嘆氣，「你錯了，你爸很早就知道自己不孕了，當他婚後不到一個月，妻子開心的宣告懷孕，你說他會怎麼想？」
「你爸是我見過最傻的人，他找我徹夜喝酒，一句話都沒有說，只是一直喝。隔天像沒事一樣過日子，後來你媽生下你，他拿了你的頭髮請我幫他拿去驗。當我拿報告給他時，他告訴我他不想看，他很愛你也很愛老婆，無論你是不是他的孩子，那份報告我現在還保留著。
我以為沒事了，沒想到隔幾個月，你母親又懷孕。你爸忍了下來，直到你們兩個都上了學校，你爸意外發現了你母親的愛人，長得跟你們兄妹很像...就像一個模子印出來一樣。
我知道自從你母親離開後，他冷落了你們兄妹，可是他心裡也很痛苦，他不知道怎麼彌補你們，所以一直拼命賺錢，我知道你恨他，但我希望你能回去送他，這次推薦你去紐約進修的意思也是你爸臨終前對我的請求，你妹妹去年出社會的第一份工作也是你爸動用關係錄取的。
你們也許不是父子，但是他一直用自己的方式關心著你們。」院長拿出一封信，「這是你爸知道自己活不久的時候，請我等他走了拿給你，我希望你能辦好他的喪禮，你知道他沒什麼親友，但是他一直都是很真誠正直的一個人，他值得擁有體面的告別式。」
院長說完起身離開，他將空間保留給智信。
智信顫抖著手打開信，眼淚無息地滑下。
「阿信，
爸爸對不起你，對不起曉羽。
啟文(院長)應該已經跟你說了我對你們難以啟齒的事了。
我很愛你們的媽媽，無論她對我做了什麼，但是她最後還是決定離開我。
看到你們的臉我就無法不感恨意，你們是無辜的，但我不是聖人，我是一個失去摯愛失去家庭的男人。所以我將重心都放在工作，我害怕看到你們的臉，我更害怕你們問我為什麼媽媽離家出走，所以我逃避面對你和曉羽，是爸爸對不起你們。
我不知道怎麼彌補，我只能在金錢上讓你們無憂。但這不表示我用錢敷衍你們，這些年我一直都有關注你們兄妹，你妹妹越來越像你媽，我看了又欣慰又難過。
她結婚的日子我是看不到了，希望你能代替我，好好替她選擇一個有肩膀的好老公。
爸最放不下就是你們兩個，如果能重來一次，我一定會盡好做父親的責任照顧你們。你和曉羽一定要堅強的面對未來，不要被爸爸影響，無論我在哪裡，都希望你們兩個寶貝可以平安健康。
也許我有機會再見到你和曉羽，而那時候的我依然對你們不言不語，對不起，不要因為我的態度難過，我知道我拉不下這張老臉，我想我真不知道怎麼和你們講多年這些藏在心裡的話。
對不起，爸無能，做不好什麼事，但我是真的愛你們。
我不後悔接受你們的到來，因為你和曉羽在我心中永遠都是我最愛最不捨的孩子。
原諒爸爸好嗎？
劉父 絕筆。」
曉羽看完信後，也哭啞了。
前幾天看護陳姐講的：『樹欲靜而風不止』一直盤旋在她腦中，她開始回想起小時候爸爸帶他們去公園放風箏，帶他們去買糖果、帶他們去好多好多地方...而腦海中的畫面始終缺少媽媽。
後來，智信開始學會珍惜身邊每一個人。
後來，曉羽她都跟自己的小孩說，他們的阿公是多麼棒多麼偉大的爸爸。
(END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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